進了屋子，裡面隻有電扇在吹。

　　老人本來要先給他們倒水，走了一半才想起來什麼似的趕緊要去開空調，被溫璨阻止了。

　　“诶，你們年輕人肯定怕熱，還是把空調打開比較好。”

　　“真的不用了……”

　　“我們坐一會兒就下樓了。”溫璨打斷葉空，“您就别忙活了。”

　　老人愣了一下：“不在這兒吃午飯嗎？我還買了菜呢。”

　　溫璨頓了頓，轉頭看向葉空。

　　葉空原本正望着桌上兩個正對着沙發的相框，相框裡是池彎刀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還有一張是年輕的池彎刀的老舊寫真，那會兒她看起來正是少女時期，表情得意，肢體卻很是裝模作樣地打着一把油紙傘，幾分滑稽，卻又十分的鮮活。

　　感覺到目光她才轉過頭來，将盯着自己看的祖孫倆慢慢都看了一遍，才慢吞吞道：“在這兒吃吧，菜都準備好了。”

　　老人便又笑起來。

　　看他走向廚房，溫璨也看向桌上的相框，觸目後還笑了笑：“這是我媽還在讀書的時候，她還拍了不少這種寫真呢。”

　　“……老人家應該很寵她吧？”

　　“是，我外公外婆就她這麼一個女兒，她又很優秀，自然是視作珍寶。”

　　“那他們一定很傷心。”

　　“我外婆就是傷心緻死的。”溫璨說得很平靜，“而我外公，如果不是為了看到現在的結果，恐怕也早就撐不下去了。”

　　葉空目光便又回到那張全家福裡。

　　她其實在葉家也見過那一家人的全家福，她還知道那一家人感情在豪門之中應該算很好的，可那張全家福看起來依舊充滿刻闆、僞裝，和漫不經心。

　　和她此時所見的是完全不同的。

　　一家三口，每一個人都笑得很快樂，見牙不見眼。

　　他們的肢體，他們的姿态，他們互相的接觸，還有表情，甚至搭在彼此肩膀上的指尖，都無一不訴說着愛——家人之愛。

　　那是一起度過了漫長時間，那是與彼此生命相連，歡喜相通的氣息。

　　所以，失去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應該和撕裂皮肉，切割身體差不多吧。

　　“來，喝茶，我冰箱裡還有飲料呢，是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送的，你們要嗎？”

　　·

　　孫輩的孩子回到老家，面對已垂垂老矣的外公，一般會說些什麼聊些什麼呢？

　　最近工作怎麼樣，收入如何？對未來有什麼規劃？打算何時結婚生子？準備買房買車嗎？

　　——

　　很可惜，這些問題在這對祖孫間顯然是不成立的。

　　溫璨的工作無需操心，收入也無需問起，對未來的規劃老人不懂，買房買車更是想都不會想起，倒隻有結婚生子值得一問。

　　于是沒多久，出神喝茶的葉空就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葉空還很年輕，我們沒有結婚的打算，以後再說吧。”

　　她擡起頭來，看了眼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老人。

　　因為溫璨心不在焉的語氣，她不由轉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看着老人，眉頭微微蹙起一點，是一個不動聲色卻壓不住擔心的表情。

　　“倒是您，我安排醫生過來給你體檢吧，天氣太熱不好出門，你就在家裡等着就行。”

　　老人想也不想地擺手：“不了，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沒什麼大問題，就是老了老了，再好的醫生也治不了老病啊，總不能叫我返老還童。”

　　“還是檢查一下，我現在就安排。”

　　“真的不用。”

　　眼看溫璨已經拿出手機垂眸要撥号碼，老人急了，居然一個起身要搶。

　　他的激動讓溫璨一下定住了。

　　任由他把手機拿走，半晌他才緩緩擡頭看向喘着氣的老人，吐出一個單單的稱呼來：“外公……”

　　“……”

　　老人喘勻了氣，發出一聲長歎，把手機放回桌上：“就讓我順其自然吧，好嗎？”

　　“阿璨，我知道你擔心我。”

　　老房子裡響着老聲音，時間仿佛浸潤到天花闆、牆壁、家具，整個屋子的每一寸角落，每一寸空氣，連同那兩個相框也跟着一起斑駁了，爬滿了蒼老的皺紋。

　　于是隻有兩個年輕人如此格格不入，坐在這裡聽着，分明就在眼前，卻好像又已經變成了回憶一般的聲音。

　　“你是個溫柔的好孩子……”老人疲憊的說，“這些年你總是來看我，還總找人照顧我，你一定很擔心外公突然就死掉了吧？就像你外婆一樣，但我不會的，我總得看看結果，而現在我看到了，夠了——我累了，阿璨，你都二十八了，我本來就是個早就該死的老頭子了。”

　　“我累了。”他喃喃的說，“但我至少滿足了最後的心願，我恨過很多人，恨過老天，但我對不起你，阿璨，你知道的。”

　　他低頭捂了捂自己的臉，像是要遮住一點淚意：“你知道的阿璨，外公唯獨對不起你，而且還要繼續對不起下去了。”

　　他放下手，吸了吸鼻子擡起頭來看溫璨：“我不想體檢，不想去醫院，讓我就這麼活着吧，活一天算一天，看你媽媽和外婆什麼時候來接我，我就什麼時候走。”

　　他也不管溫璨答不答應，把手機遞回去了，就又給葉空的杯子裡添水。

　　好一會兒後，屋子裡才響起溫璨的聲音。

　　“你沒有對不起我。”他很低卻很認真的這麼說，“媽媽和外婆也不會怪你的，沒有人會怪你，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很愛她們。”

　　“……”老人正在倒水的手微微一抖，很快他就站起來，“我再去接點水。”

　　老人匆匆離去，不一會兒，廚房裡傳來了壓抑的哭聲。

　　葉空把視線從那邊收回來，去看身邊的溫璨。

　　日光透過粗布窗簾灑進來，給他的身體鍍了層模糊不清的邊，他表情平靜，像一尊不會有情緒的雕塑。

　　葉空卻在心裡想——為什麼人人都對不起你呢？

　　從這隻有一家三口的相框，還有方才的所有對話裡，葉空輕易想到了一個從前從未想過的，卻又有些可怕的問題。

　　是啊，他那麼愛他的孩子，那麼恨那個殺人犯，那麼對于你，他是否也曾恨屋及烏呢？而你，又是否無數次地感受到過這種來自至親的無可奈何的恨意？你又是什麼感覺呢？

　　他們人人都情有可原，人人都有苦衷，所以就隻能對不起你了。

　　真讓人難過啊，溫璨。

　　少女突然擡起手，摸了摸溫璨的耳朵。

　　男人愣了一下，轉頭看他，就對上了少女彎起來的眼睛。

　　“你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她也說：“你很愛他們，你也做得很好。”

　　“你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