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默認 第903章 兩半
直道出現了。
道路的一邊是山,一邊是薄霧彌漫的懸崖。
曙光挂在遙遠的天邊,懸崖隔開兩個世界,路燈還撐着剩下的夜色。
下一刻在直道盡頭的另一端,竄出了兩束微弱的車燈。
老舊的黑色轎車歪歪扭扭映入眼簾,因為相隔太遠車上隻看見一片昏黑,可誰都知道駕駛座上坐着一個人。
他的父親,殺死他母親的罪犯,他的仇人,他的永遠的如鲠在喉的肮髒心結。
這一刻終于到來了。
心髒在狂跳。
風在跑車外尖嘯。
引擎在血管裡轟鳴。
他終于看見那片黑色的沸騰的永不止息的怒海。
這麼多年他放在随手可及處的所有沙漏都好像出現在天上,它們同時倒轉,沉澱多年的沙于是嘩啦啦下墜加速流淌。
它們墜入那片黑色的翻騰的海洋。
他的時間仿佛從此刻才開始真正流動。
那個停滞在二十歲的溫璨,那個本來早就該死在七年前的溫璨,那個因為池彎刀打了方向盤而苟延殘喘卻一點也不感激她甚至在漫長的時間裡開始逐漸憎恨她的選擇的溫璨……
他再也不用失眠了,他再也不用無休止的拷問自己,他再也不用像個絕症患者一樣按時去看醫生吃大把的藥卻又像自己什麼病都沒有一樣的離開,他再也不用對着鏡子裡那個肮髒的陌生人嘔吐,再也不用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腿,看着這個活下來卻逐漸變成怪物的東西,在這個可憎可厭的世界裡假惺惺的吃飯喝水裝得好像是個正常人……
他終于可以睡覺了。
永遠不必再醒來。
呼——
道路兩旁被撕裂的夜色與黎明都在窗外飛掠。
道路的前方他開始能看見黑色轎車裡那張逐漸扭曲逐漸填滿恐懼的臉。
火紅的跑車自夜色深處、自望不到盡頭的道路之外幽靈般馳來。
溫榮分明從未仔細看過事故報告裡那輛燒得面目全非的跑車,但這一刻卻又好像那輛跑車一直都深深刻在他記憶裡一般隻憑直覺就認了出來。
它從那代表着死亡的報告上複原了。
她從七年前那條歸家的公路上,從那場無路生還的爆炸中複活了!
在他被她的兒子折磨了無數天以後,在他即将要逃出生天的時候,那個亡靈來對他發起最後的索命了!
監控裡傳出那道惡心的聲音。
他起初隻是喃喃:“池彎刀……”
他對着這輛自深夜駛來的跑車喃喃念出那個名字:“池彎刀……”
原本就緊繃到極限的弦徹底斷裂,恐懼碾碎了他的大腦和靈魂,讓他從肺腑裡撕裂般嘔出瘋狂的、不似人類的嚎叫來:“不要!!!池彎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殺我!我錯了!我錯了!!走開!走開!走開!!不要啊——”
極端恐懼之下他四肢僵直,竟瘋狂叫喊着無知無覺地踩下了油門。
轟——
溫璨雙眼赤紅,瞳孔緊縮到極限。
他死死的、心無旁骛地盯着那張在車窗裡扭曲咆哮仿佛想要驅趕惡鬼的面孔,同樣踩下了油門——
叫吧!哀嚎吧!忏悔吧!
沒有人會原諒你,沒有人會聆聽你,你早就該死了,你才是那個虛妄的亡靈。
我也早就該死了。
我這徹底碎裂的人生,還有我媽媽笑話般的生命,連同溫家卑賤罪惡的滿含毀滅與傷害的血脈,以及我絕不原諒的不講道理的整個人世間——都該一把大火統統燒個幹淨!
“沖啊!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葉空的呐喊就在耳邊。
她的聲音變成燃油,變成引擎,變成腎上腺素注入他的血液,讓他連呼吸都變得滾燙。
是啊,殺了他!
他何曾想過如此幸福的令人眩暈的應有的結局?
他駕駛着來自七年前的跑車,載着他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愛的共犯,以池彎刀的聲音作為引路人,坐在池彎刀坐着的位置上,用自己的雙手握緊方向盤,就要如閃電、如刀鋒、如那場爆炸一樣沖向他的父親,他的仇人!
他要帶着身體裡永不停止的拷問,帶着身體裡滾滾奔流的叫嚣着想毀滅一切的岩漿,在終于流動起來的沙漏裡,沖進那片沸騰的海,從此再也不用醒來。
他終于可以睡覺了。
他終于迎來了期待已久的長夜,從此和最愛的人一起相擁睡去,再也不用看着幹涸的黎明到來。
——
“沖啊!溫璨!殺了他!!”
“不要!走開!走開啊啊啊啊——”
充滿怒火的呐喊與恐懼的咆哮刺穿夜色。
車燈在他的眼瞳裡越來越近,越來越刺眼。
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溫璨聽見自己狂跳的心髒突然停止跳動的聲音。
時間被拉長,一切仿佛在瞬間沉入水底,風的呼嘯引擎的轟鳴,世界發出的聲音統統消失不見,而他在沸騰的,夙願即将被滿足的迫不及待裡,看清了葉空的側臉。
雖然僅僅隻是餘光,卻瞬間就填滿了他的眼睛。
她如此亢奮,如此投入,臉頰都微微發紅,雙眼亮得如同燃燒的星辰,沒關緊的窗戶流瀉進來的風吹起她的頭發,黑色的,一絲絲一縷縷飄蕩在夜色裡,飄向他眼前,鼻端。
他在風裡聞到了青草和書頁的味道。
分明是這樣的瞬間,分明潑天的恨與大仇将報靈魂解脫的急迫已經席卷身體的每一根血管,燒焦每一寸皮肉,分明火已經被點燃了——
但他還是看到了。
那個鮮活的,連喊打喊殺時都如此生動的葉空——
對面的車燈射入他僵滞的眼瞳。
時間的流逝變得虛無,又像是被按下了無限的暫停鍵,而他腦海裡閃過的是少女在秋天的大樹下,轉動着金色葉片轉身擡眸朝他看來的一眼。
然後一切都不受控制了,與窗外被切割成兩半的天地與時空相同,他也感到自己被切割成了兩半。
一半的身體裡流淌着奔騰的毀滅一切的沖向大海的岩漿,一半的身體裡卻嘩啦啦翻動着陌生又熟悉的相冊。
光影籠罩他一半的身體,他的靈魂被封存在身體之下,隻能一動不動看着——
看着她在燈光璀璨的大廳裡端着酒杯睥睨衆人露出一個冷笑。
她在下雨的屋檐下用手去接外面的雨水,向上望的眼睛裡盛滿遠天的烏雲。
她在聚會上神氣又孤獨地的吹唢呐。
她在孤兒院的燈火裡伏案畫畫,影子倒映在牆上一會動一會兒靜。
她在陽光下背着手走路,在夜色裡對着落地窗發呆,在地鐵裡戴着口罩觀察衆生,在巨大的演奏廳裡獨自彈琴,早上起來沖甜得要命的糖水,去隔壁反複購買同一個口味的甜面包怎麼也吃不膩……
她在春天拄着竹杖背着巨大的玩偶一個人離家出走,梨花從她發梢飄到他臉上,即便在滿天灰燼中,也依舊藏着一點淺淡的香氣。
她在冬天的雪地裡戴着手套舉着燃燒的仙女棒,小小火花流淌在她漆黑的新奇的眼睛裡,頭發和睫毛上都是白色的雪。
——
一張張一頁頁,說不清是電影畫面還是幻燈片一樣的場景在他身體裡飛速翻過。
與此同時,身邊這個揮舞着拳頭呐喊着“沖啊”的人卻好似在座椅上瞬間蒸發了。
她消失了。
死掉了。
連同那些照片裡的影像、笑容、聲音、神态……也都溜走了,融化了,變成空白了。
再也不會有了。
她要死掉了。
她要死掉了。
她會死。
她會死。
她會死。
——
——
一切都是停滞的,什麼念頭都沒有生成,甚至連碎片一樣的思緒都沒有。
他的身體他的腦海他的靈魂還在沸騰,還在憤怒,還在憎恨,而這之中又新添了巨大的,排山倒海的可怕痛苦。
然而甚至連這痛苦也是延遲的——一切都來不及傳遞到他的大腦裡。
車燈徹底填滿他的瞳孔。
紅色跑車如黑夜裡燃燒的野獸,輪胎摩擦地面發出的刺耳尖叫是它經年的怒吼,對面仇人扭曲恐懼滿是眼淚的臉已經清晰可見,這條路他走了七年,終于走到了盡頭。
他要殺了他,他要殺死自己!他要為自己尋得解脫!他就是為了這個而活着的!
而這一刻,終于到來了!
——撞擊即将發生的瞬間,噪音變大成為單調尖銳的蜂鳴刺穿溫璨的大腦,白光吞沒了一切,連同身體裡的岩漿,還有光影裡嘩啦啦翻動的相冊。
時間恢複流動的這一刻,大約連一眨眼都不到的頭發絲般的刹那之間,溫璨死死抓在方向盤上的手突然動了——
滋——
蜂鳴久久不歇,身體内部仿佛發生了一場宇宙大爆炸,或者被白茫茫一片什麼都沒有的夢境徹底吞噬了。
他的大腦、身體,乃至靈魂都像被全部抽空。
在這之後撕裂夜色的巨響才姗姗來遲。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