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十一第三次來到了檢測機構，拿到了第四份親子鑒定。

　　和莫名其妙陪她一起來的塗晚吃飯的時候，她對她第二次提出了這個要求。

　　“我要你再幫我一個忙。”

　　塗晚愣了一下，盯着葉十一看了一會兒，突然說：“可以，但我要報酬。”

　　葉十一看她一眼：“什麼報酬？”

　　“我……要你給我畫一幅畫。”

　　“我不畫肖像畫的。”

　　“不是讓你畫我，随便畫什麼都可以。”

　　“畫大便給你啊。”

　　“……也不是不行。”

　　“……哇，好重口味的變态。”

　　少女嫌惡地看她一眼。

　　片刻安靜後，塗晚又說：“算了，你不畫我也幫你。”

　　她妥協道：“你想讓我幹什麼？”

　　·

　　淩晨一點。

　　池彎刀的洋房靜悄悄的，守在門口的保镖坐在車裡聽歌提神。

　　二樓，手機震動了一下就被葉十一關掉了。

　　她放下手裡的東西，轉頭走出了客房卧室，又靜悄悄走進了溫璨的房間。

　　這是她第一次進溫璨的房間，發現牆壁上果然挂着不少不死妖的畫。

　　帶着一點微妙的笑意，她拿着手電筒停在了床邊，篩選半晌，最終拿走了放在床頭的，顯然是被溫璨睡前脫下來的手表。

　　她把那塊男士表揣進兜裡，轉身出門下了樓。

　　·

　　手機震動了一下葉寶珠就猛地從睡夢裡驚醒了。

　　這幾天她根本就沒法好好睡覺。

　　摸黑從枕頭下拿出手機，看了眼來信後，所有頹然的睡意便都消散了，換做了由恐懼、慌亂、以及憤怒組成的絕對清醒。

　　那個号碼沒有備注，但她卻牢牢記得。

　　是那天葉十一拿着她手機保存的号碼，她想過無數次要把她拉黑，但最終都出于另一種捉摸不定的害怕而沒有那樣做。

　　此時，就像看到鍘刀終于搖搖晃晃準備落下時一樣，她開始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地喘息起來。

　　手機屏幕在黑夜裡發着熒熒的光，照亮她的鼻尖。

　　短信的内容是這樣的——

　　【滾來安全通道，裝死的話我就把東西給你爸媽看】

　　沒有語氣詞也沒有表情包，但葉寶珠就是覺得自己看見了那張可惡的在笑的臉。

　　她不想照做，卻又不敢不照做。

　　用盡渾身力氣才小心翼翼沒發出太大聲音地下了床，她一邊渾身發抖一邊小心翼翼用自己剛拆石膏的腿落在地上，忍着疼痛，沒有驚醒陪床的她媽媽，極其緩慢地出了門。

　　走廊上安靜得可怕。

　　聲控燈沒有被驚醒。

　　黑暗中隻有走廊盡頭的月色隐隐照亮腳下的路。

　　她走過了她人生中最漫長，最艱難，仿佛用刀尖鋪就的路，才好不容易來到安全通道前。

　　門就在她眼前，她卻身體僵硬無法動彈。

　　直到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還在等什麼？】

　　【等我出來跟你打招呼，讓走廊亮起來，讓你媽出來嗎？】

　　“……”

　　眼淚一下淌出了眼眶。

　　但葉寶珠還是隻能顫着手緩緩推開了門。

　　她走入黑暗中，沉重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驚醒了一盞燈。

　　·

　　葉十一站在下面一層的樓梯間。

　　正擡頭望着窄小窗戶外的月亮。

　　聽到聲音才拿着手機轉過頭來。

　　她戴着鴨舌帽，擡頭沖葉寶珠露出個笑，然後就像招一隻小貓小狗一樣地招了下手。

　　看着葉寶珠艱難地走到她面前，也看到了她臉上的淚水，葉十一有些好奇：“你是因為害怕呢？還是因為傷心才流淚呢？”

　　“……你，”葉寶珠哭得發顫，“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麼……”

　　“這麼可憐，搞得我好像在欺負人一樣。”

　　葉十一聳了聳肩：“可我真的沒有惡意啊，我隻是來履行我的承諾的——上次我不是說了嗎？要送你一份大禮。”

　　“我，我不要大禮，我，”葉寶珠下意識往後退，“我隻要跟你井水不犯河水，我以後再也不會招惹你了……”

　　“你也沒機會招惹我了。”葉十一看得發笑，“因為我要走了。”

　　“……”葉寶珠猛地擡頭看向她，淚珠挂在睫毛上都忘了落下來，“你……真的嗎？”

　　對上少女在月光中居高臨下的眼神時，她才猛地低下了頭。

　　葉十一卻隻是一笑：“當然是真的，我從不說假話，但，該送的大禮還是要送啊。”

　　她說着，慢慢拿出背在身後的手，手上拎着幾張紙。

　　黑暗裡葉寶珠的瞳孔猛地縮緊了，整個人也像驚弓之鳥一樣往後一彈，卻因為傷腿而跌倒在地，即便如此也沒能停止她繼續後縮，直至背後貼住階梯才不得不停下來：“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什麼大禮！你拿回去！”

　　葉十一卻像個不容拒絕的惡魔一步步向她逼近。

　　那張紙向她眼前貼來，葉寶珠一邊哭一邊使勁别開頭，一點也不想看到那上面的字。

　　可下一秒她就被抓住了頭發，硬生生掰過臉來。

　　葉寶珠爆發出巨大的力道不肯看到那張紙，整個人幾乎以頭搶地。

　　葉十一不耐地“啧”了一聲，靴底啪一聲踩到階梯上，就這麼在昏暗的樓梯間跟葉寶珠拔起河來。

　　費了好一會兒功夫，她才氣喘籲籲終于把葉寶珠的臉按到了那張紙上。

　　月光從窗外灑進來，暗淡的光線照着那行字，終于模模糊糊映入了葉寶珠的視線。

　　即便她立刻就閉上了眼睛，但它們已經牢牢的映入了視網膜。

　　葉寶珠猛地發出了歇斯底裡的、近乎崩潰的嗚咽：“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沒看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是假的！這是你造假的！”

　　“你看到了。”

　　葉十一依舊按着她的頭。

　　她的聲音輕輕淡淡，甚至還帶着點笑意，“那天被你嘲笑，被你看不起，被你侮辱的女人，其實是你的親生母親，她不是來找我，而是因為聽說自己女兒住院了所以特意來看你……”

　　“你胡說！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葉寶珠突然猛地擡起了頭，一雙流淚的眼已經充血到赤紅，她以極端暴怒的眼神死死盯着葉十一，“是你！這是你和那個女人的親子鑒定！你想騙我！你看到了我的人生我的生活所以心生嫉妒，你想搶走我的家搶走我的家人過人上人的日子！你簡直太惡毒太下賤了！你以為你這樣的把戲能成功嗎？你一個癞蛤蟆居然也敢肖想天鵝的生活？你簡直……”

　　“我說了，”少女簡單而平淡地打斷她，“我要走了，而且是立刻。”

　　“……”葉寶珠猛地愣住。

　　“接我離開的車就在樓下等着，明天早上起來以後，你就再也不會看見我了，你的父母，兄姐自然也一樣。”

　　“……”

　　“有這麼難以相信嗎？”看着葉寶珠的眼神，葉十一緩緩彎腰靠近她。

　　她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仔細觀賞一出滑稽戲：“你以為我會幹嘛？搶走你的生活？你的人生你的家？哈哈，都跟你說過了，對我來說，我的生母無論是方思婉還是那個清潔工，對我來說都沒有區别。”

　　她最終貼在了葉寶珠耳邊，輕聲告訴她：“我……一點都不稀罕，無論是你們葉家的權利、地位、财富，還是你們葉家的每一個人。”

　　葉寶珠渾身發抖，半晌後她問：“那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葉十一退開來，撐着膝蓋直視她的眼睛，片刻後突然一笑：“當然是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會告訴他們真相啊。”

　　少女伸手緩緩撫摸葉寶珠垂落臉前的頭發，嗓音輕柔：“從今往後，你每一天都要活在恐懼裡，你得擔心那個女人又來找你，你還得擔心我會不會哪天突然出現揭發真相，哦，還有，你那個聰明的姐姐應該也察覺到不對了——你該怎麼辦呢？你怎樣才能糊弄過去，再繼續戰戰兢兢地度過每一天？”

　　“……”

　　在葉寶珠直愣愣發怔的眼瞳中，葉十一歎氣道：“你以後，還能睡到好覺嗎？哪怕一天，如果告訴他們真相你就解脫了，可你會說嗎？”

　　葉十一站起來，後退兩步，退進了月亮下。

　　可葉寶珠仰望她的臉，卻隻覺得自己看見了月光深處照不亮的深淵。

　　深淵凝視着她，發出平靜的聲音：“我其實很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啊，我一定會再來的。”

　　“希望到時候，你還是個正常人哦。”

　　“拜拜~”

　　她甚至對她揮了揮手，才轉身輕快無聲地走入了更深的黑暗裡。

　　當黑暗徹底安靜下來時，安全樓梯的門突然被人猛地撞開了，同時一起傳來的是方思婉焦急的聲音：“寶珠！”

　　葉寶珠大腦還沒徹底反應過來，身體卻已經先一步猛地抓起了地上沒被帶走的親子鑒定，燈光灑進來，這裡沒地方藏東西，她條件反射一樣地把那張紙猛地塞進了嘴巴裡，用力咀嚼着瘋狂吞咽下去。

　　喉嚨被撕裂的劇痛仿佛是對未來的漫長預兆。

　　而惶惑與巨大的高牆般圍住她的恐懼也在同時豎立起來，将她的視線、知覺、甚至人生都層層圍起來。

　　在這望不到盡頭的，厚重得可怕的恐懼中，葉寶珠轉頭看到方思婉焦急的臉，可她卻再也無法從這個熟悉的懷抱裡得到安慰，反而汲取到更多的害怕和痛苦。

　　于是她後知後覺——不該惹到她的。

　　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她應該做一個安分的啞巴和瞎子。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絕不會靠近那個恐怖的魔鬼……

　　·

　　淩晨的醫院後門，葉十一拿出另外幾張親子鑒定，全部撕碎丢進了垃圾桶。

　　然後她鑽進了車。

　　轎車在火車站前停下來。

　　葉十一依舊背着她的玩偶熊和背包，下了車邁腿就要走。

　　塗晚急急忙忙追下來：“你要去哪？！”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你為什麼要走？”

　　“因為我長着腿還穿着鞋啊。”

　　“你……你到底想要什麼？”

　　“不知道，得到什麼算什麼吧。”

　　“我……我跟你一起啊！”

　　“……”

　　葉十一終于停住了腳步。

　　入口就在前面了，路牌上紅紅的光照着地面，她在那光芒前面轉身，看向這個年輕的養尊處優的大小姐。

　　塗晚似乎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怔了片刻，才将視線落到葉十一臉上。

　　卻見少女突然笑了起來。

　　她擡起手，從兜裡拿出來一張卡片大小的紙，遞給塗晚。

　　塗晚怔怔接過，借着路牌低頭看了眼。

　　是一幅畫，畫的是一望無盡的荒野，和一條寬闊的河流，河流上是一輪燃燒的太陽。

　　卡片很小，卻又好像能延伸到世界盡頭般大而荒涼。

　　是毫不掩飾的，肆意到堪稱暴力地流淌着的才情和靈氣。

　　是屬于不死妖的線條和風格。

　　“你要的報酬，給你了。”

　　葉十一轉身，卻又突然停住：“啊，忘了……”

　　她重新轉身。

　　“還差一個簽名，那麼……”

　　在淩晨三點的城市中，在攜着霓虹的微涼夜風裡，少女對塗晚笑起來。

　　“你需要我的簽名嗎？我的粉絲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