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歲卷走了全部柏葉酒後,清泉村中的泉水恢複了平靜。
趙鯉這才回身,叫清泉村的村民們将之前準備的四瓣花形水燈一一點亮。
在簽訂古老的儀式後,已經無須趙鯉再向村民解釋這些儀軌。
他們在與古老存在定下契約的瞬間,已經明白了一切。
他們在這些年,犯下了過錯。
村民們紛紛走到水邊,将水燈放下。
這些水燈上,寫着多年來沉入泉眼的逝者姓名。
多年來因葬儀錯誤,導緻親友飽受寒泉沖刷之苦,不得解脫之難。
沉葬在泉眼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清泉村中人。
星星點點的水燈,浮在水上。
四處都是人們沉抑的抽泣之聲。
一聲聲呼喊,在水邊小道上回響。
他們跪在水邊,呼喊着逝者的名字。
鄭連也立在水邊,站在隐蔽處。
他的旁邊是帶着重枷的馮全。
馮全滿臉都是淚水,他也往水中放了三隻水燈。
口中呼喚着他餓死爹娘的名字,還有親自被他殺死吃掉的妻子魚娘。
才一歲的馮寶滿臉懵懂,抱着雷嚴的脖子。
雷嚴和旁邊幾個校尉,耐心的拿着饴糖哄他:“快,叫娘!”
馮寶剛才長了四顆米粒似的小牙,饞饴糖,饞得口水直流,注意力全放在了糖上。
雷嚴無奈哄了許久,馮寶才喊了一聲:“娘。”
喊完就伸出小手去夠糖果。
雷嚴拿他沒辦法,隻好把糖舉高:“快點多喊兩聲。”
“不喊,你娘親回不來。”
馮寶似懂非懂的放下手,看向水面:“娘——娘——”
孺子稚嫩的呼喚,夾雜在各種哭聲之中。
聽得他的叫喊,跪在水邊重枷鐐铐加身的馮全,忽的垂下頭去。
深深的把臉埋在了竹木小道上。
“魚娘。”他哽咽呼喊道。
水邊回響着呼喚的聲音和哭泣。
趙鯉也站在水邊,往水裡放了一盞燈。
死在馮全手中的,除了他的妻子魚娘,還有一個來清泉村遊曆的書生。
馮全将那書生扒光,活丢進了泉眼,身上衣裳随身文書全部燒毀。
暫時無法查證姓名來曆。
趙鯉隻得委托雷嚴回了一趟清崖縣百戶所,從驗屍間的屍體上,切下了一小塊肉。
趙鯉所放水燈之中,就是那屍身的肉塊。
許久,一陣風忽起,吹得岸邊竹林簌簌作響。
從泉眼之中浮起一點綠芒。
那綠芒的光照範圍越來越大。
在水邊家屬的聲聲呼喚中。
一些光點,緩緩分離出來,飄進了對應的水燈之中。
原本暖黃的燭火,變成黯淡的幽綠色。
空氣頓時冷起來。
這些已經附靈的幽綠浮燈,緩緩停住,而後飄回岸邊,被村民們恭敬的接住。
這些燈将在明日再走一次葬儀,集中燒毀。
之後清泉村也将不會再舉行沉葬。
在這些水燈之中,有一盞幽幽的飄向馮寶。
抱着馮寶的雷嚴,将孩子放下。
馮寶好似有感應一般,趴在岸邊喚着娘親。
這燈最終停在竹木小道旁。
馮全跪在水邊,雙膝顫抖。
“魚娘,我罪該萬死。”
他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格外沙啞。
在過去的那些時日裡,他的心中日夜悔恨相伴。
但眼淚并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他終究戰勝不了更強的食欲魔念。
水邊那盞燈光芒愈盛。
鄭連突然一凜,在雷嚴不解的目光中,單手将地上的馮寶抱起。
把小孩的頭按進懷裡,擡手堵住他的耳朵。
一些發絲從燈中伸出。
夜色之中,恍如蛛網。
馮全沒有逃避,他隻是回頭看了一眼馮寶的方向,然後坦然張開了手臂。
絲絲縷縷的黑色長發,一點一點刺入馮全的皮膚。
所觸之處,皮膚好似被什麼啃咬腐蝕。
馮全身體顫抖,但他沒有喊痛,也沒有掙紮。
他張着眼睛,看着兩根黑絲緩緩紮進他的瞳仁。
鮮血流淌下來,順着竹木棧道的縫隙滴滴答答流入水中。
從内到外,他一點點的融化。
就像是濃稠的果汁,被水燈之中探來的黑絲吮吸殆盡。
片刻後,馮全還留在這世間的,隻有地上一套染血的衣裳,和嘩啦掉落在地的重枷鐐铐。
做完了一切,那盞河燈在水上轉悠了一圈。
最終燈芯綠芒一滅,化作青煙。
水燈緩緩沉入水底。
岸邊警戒着的衆人,這才放松了些。
被鄭連抱住的馮寶,什麼也不懂。
但他突然摟着鄭連的脖子,小聲啜泣起來。
看他可憐,雷嚴将手裡捏化了的高粱饴塞進了馮寶手裡。
馮寶便邊哭邊吃,抹了鄭連前襟一片黏膩。
在趙鯉一邊,也有一盞水燈飄回。
轉轉悠悠的在水中打轉。
祭祀的水台被泉水沒過,趙鯉站在及膝深的水中。
那盞燈幽幽的飄來,在她腿邊蹭了一下。
沈晏頓時皺緊眉頭,伸出手掌,将那盞燈從水中拾起。
與其他燈不同,這水燈并未熄滅。
幽綠色的燈芯忽明忽滅。
“行啦,我們之後會送你回鄉。”
趙鯉說完,這盞燈才忽的熄滅。
等到水燈全部歸位。
趙鯉立在水邊喚了一聲:“阿洵!”
少女清亮的喊聲,夜間聽來格外明顯。
負手站在水邊的村長渾身一顫,他努力張大了眼睛,看向泉眼。
雲洵卻不希望自己這模樣出現在村民面前。
泉眼中咕嘟冒了一個大泡。
一個背朝天的裸屍被泉眼吐出。
這屍體不知性别,在月光下白得耀眼。
接着又是第二個、第三個……
随着泉水的咕咚聲,數年來沉入泉眼的屍身陸陸續續浮出。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久。
待到天光破曉,整個清泉村的水面,擠擠挨挨浮滿了背朝天的屍體。
一線陽光,照在泉水上。
趙鯉松了口氣,伸了個懶。
天邊金黃晨光照下來。
趙鯉想叫沈晏看。
扭頭卻見他沒在看滿水飄着的屍囊,也沒在看天邊的朝陽,而是在看她。
趙鯉抿唇,垂下了眼睫。